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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心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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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心動

去松山的客車是晚上八點的。

小區後門, 齊悅背著登山包,全副武裝地像要去叢林探險。

江燼跟她匯合後,盯著她上下打量了兩秒, 隨後挑了下眉, “你準備去挖礦?”

“……”

她已經都上網查過了, 松山離北溪不遠,因為山水出名, 那地方還是個旅游景點。

既然說是去秋游, 那起碼得有個秋游的樣子。

江燼看她包裏鼓鼓囊囊的,懷疑她揣了個帳篷,“你不會以為我會讓你在外邊露營吧?”

“……”

他上次不就去露營過了。

江燼忍著笑伸出手, “給我吧。”

齊悅:“什麽?”

他指了指她背上的包,“不重麽。”

“……”

是有點重, 但齊悅沒打算讓他負擔。

“我自己來就行。”被他笑得有點難堪,齊悅脹紅著臉從他身邊經過。

江燼也不勉強,抄著手,悠哉悠哉地跟在後面。

等到了汽車站, 買完票後離發車的時間不多了。

這趟車人多, 齊悅的位置和江燼是分開的。

她循著票根找過去, 身邊是個一口黃牙的老大爺, 哪怕不開口說話,都能聞見那股陳年煙味。

齊悅皺了下鼻子,抱著包擠到座位裏,還沒坐下, 前面的江燼過來, 塞給了大爺一包煙,“大爺, 換個位置。”

大爺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齊悅,最後一看手上紅色的煙盒,頓時喜笑顏開地起身讓位。

齊悅微微張著嘴,有點佩服他這種無需多言的社交手段。

坐下來後,他又遞過來一副耳機。

“路上三個小時,戴上這個,睡一覺起來就到了。”

齊悅接過來,想說自己也帶了耳機,但見他說完話便將椅背調下去,拉起連帽衫的帽子蓋過半張臉,一副隨時準備入睡的樣子,她便將話又咽了回去。

很快,車開了。

齊悅拿出手機插上耳機,音樂還沒開始,祁明突然給她打了個電話。

齊悅心頭一跳,立刻背過身去用手捧著聽筒,小心翼翼地接起電話,“餵,祁明哥。”

一旁的江燼這時掀開眼簾。

餘光裏,車外的夜景幻化成一個個形狀各異的模糊光斑,齊悅悄悄的神情映在玻璃上,她眼裏心虛而又強撐的鎮定,就跟車窗周圍那些光斑一樣,眨個眼就消散了。

“你在我家樓下?”

“高主任不是要出差幾天,你周末的夥食就由我包了。”祁明說著,聽見車上嘈雜的背景音,他停頓了一下,“你不在家?”

齊悅支支吾吾,“我..我跟我同學準備去松山。”

“松山?這麽遠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跟哪個同學,周末都不回來了?”

她避開了他前一個問題,“我們明天就回來的。”

祁明不是高麗梅,對齊悅的言行舉止要求沒有那麽嚴苛,但他同樣了解齊悅的個性。

他聲音變得有點嚴肅,“齊悅。”

“...嗯?”

“你是跟男同學一起。”

他肯定的語氣讓齊悅無可辯駁。

無論在高麗梅還是祁明心裏,齊悅一直都是乖巧聽話的代名詞。

她從來沒有夜不歸宿過,更沒有和男生單獨出過門,但這一次她一口氣把兩件事全都一起幹了。

她咬了咬唇,試圖和祁明解釋:“祁明哥,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訴我媽...”

她帶著祈求的語調軟得像一團棉花。

祁明在電話那頭停頓良久,深吸氣,“理由。”

“我...”齊悅說著,從車玻璃上看見江燼的倒影,她掐斷話頭,壓低聲音說:“我回來再跟你解釋可以嗎?”

“不可以!齊悅,你不要覺得我很好說話,你媽媽讓我過來照看你,就是怕你出事,萬一你今天晚上有個什麽閃失,你覺得我要怎麽跟她解釋?”

齊悅家樓下,祁明在車外仰望著頭上那片黑洞洞的窗口,冷風呼嘯著,連他的眼神都被凍住了。

他從來沒用這麽嚴肅的口氣跟齊悅說過話,她好半晌都沒動靜。

祁明壓制住火氣,用盡可能平靜的聲音和她講道理,“悅兒,我並不是不讚同你交朋友,也不是冥頑不化,但你必須讓我知道你是安全的。”

“她當然很安全。”

祁明一頓。

電話那頭,少年懶怠輕慢的嗓音帶著些玩世不恭的痞氣,像在炫耀游戲的勝利,“明天下午你來車站接人。”

“少一根頭發,我賠。”

祁明眉間皺緊,“你……”

嘟嘟嘟——

通話結束音切斷了他所有後話。

車上,齊悅看著江燼擺弄了一下她的手機,然後丟過來,“他真不是你親哥?”

齊悅看見他在微信上給祁明發了個定位,祁明發了條語音過來,只有三秒。

她不用點開聽也知道他一定生氣了。

“不是的,祁明哥是我媽媽的學生。”齊悅之前就和江燼說過這件事了,所以她現在才擔心祁明會不會和高麗梅說。

江燼換了個姿勢抄著手,帽檐下的眼睛在沒開燈的車廂裏陰陰的,“他不會的。”

“你怎麽知道?”

江燼沒說話,側過臉去,好像有點不太高興的樣子。

齊悅還是不太放心,編輯了條信息回給祁明:[祁明哥你別擔心我,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]

才發完,旁邊橫過來一只大手,不由分說地抽走了她的手機。

“話都已經說出去了,還發什麽發。”

“欸...”齊悅眼見著江燼把她的手機裝進了自己的衣服口袋,抿緊了唇線,腮幫子也鼓了起來。

“怎麽,還想咬我?”江燼好笑地挑了下眉。

“哼。”

齊悅有點氣悶,臉轉向一側。

江燼這個人就是這樣,說話做事都很利落,就是有時候不太顧別人的感受。

她以為正是因為如此,他才能活得這麽肆意。

但好像也並不全是這樣。

客車上了高速,霓虹閃爍的夜景被一成不變的黑夜取代,嘈雜的車廂裏也漸漸安靜了下來。

右耳忽然被塞進一只耳機。

以為會是鼓噪的電子樂或驚天動地的朋克搖滾,齊悅都已經條件反射地縮了一下脖子,沒想到入耳卻是悠揚覆古的爵士樂。

她側眸看向江燼。

他將她的椅背調下來,按著她的肩膀往下靠,“消停會兒吧。”

直到後背貼著椅背,她才感覺心跳慢慢平靜。

齊悅於是發現,可能是第一次出遠門,也或許是和他一塊出門,總之她今天的亢奮程度遠超自己的想象。

她側眸看向江燼暴露在車廂黑暗裏的半張臉,隱約看見他微翹的嘴角和一點淡淡的疲倦。

她沒再說話。

三個小時後,他們在彼此耳機線牽連著的靜謐裏到達了松山。

出了客車站,路邊已經有專車在等候。

齊悅完全沒發現江燼是什麽時候訂的網約車。

上了車,他似乎還有什麽地方要去,只把齊悅送到某度假酒店裏,叮囑了一句明天早上來接她,便轉身離開了。

齊悅拿著他給的房卡,在電梯廳裏等了一會兒,跟著便轉身走出酒店,用手機叫了輛車,去往松山療養院。

已經快十二點了,療養院的探視時間早就過了。

但江燼跟這裏的人似乎都很熟悉,下了車和門衛打過招呼,門衛便開門放行。

齊悅晚他幾分鐘,只看見他的背影走進療養院的2號樓。

她快速下車跟過去,謊稱是和江燼一起來的,他忘了拿東西,她給送過來。

門衛打量她的時候,齊悅寒毛都豎起來了,深怕被他識破。

出乎意料的,門衛竟然沒有任何懷疑,反而還笑瞇瞇地擡桿放行。

齊悅沒想到會這麽順利,正忐忑著,沒想到他還貼心地告訴她,“江媽媽在5樓的VIP病房哦。”

齊悅一頓,點頭道謝後便小跑著往二號樓去。

夜裏寂靜,偌大的療養院像一頭正在沈睡的孤島。

除了燈火,沒有聲音。

齊悅循著保安的指引來到五樓,電梯門開的那一刻,她看著面前的指引牌上寫著“非家屬或工作人員免進”,突然頓住。

要踏出電梯的腳怎麽也邁不開那一步了。

江燼應該就在這一層樓的某一間病房裏。

她是來找他的。

盡管並沒有提前獲得他的允許。

電梯門開啟的時間有限。

門關上的那一刻,空蕩又明亮的轎廂裏只有齊悅一個人。

她對著自己門上模糊的倒影眨了下眼,伸手按了一樓。

-

江燼在病房裏待到四點。

黎明之前,是一天最黑暗的時刻。

空無一人的大廳裏,齊悅蜷縮在墻邊的長椅上。

她太困了。

大廳裏的暖氣烘得她昏昏欲睡,她把作業本和筆袋壘起來當枕頭,自帶的絨白色小毯搭在身上,感覺才睡不久,忽然聽見耳邊叮的一聲。

是電梯的聲音。

她下意識睜開雙眼,撐起身來朝電梯廳看去。

一道頎長的身影走出拐角。

下一秒,楞在原地。

江燼拎著面包服外套,內裏淺藍色的羊絨帽衫領口被扯得有些變形,和在網吧裏熬完一夜完全不同,此時他淺色的眼瞳裏沒有任何旖旎的神采,甚至連一絲光都找不到。

他呆呆看著齊悅,那怔楞的模樣和齊悅記憶裏認識他以來的所有時刻都不一樣。

“你...”

療養院後面有一座海拔不到兩百米的小山。

山上樹林茂密,半山腰還有涼亭,唯獨山頂很少人去。

療養院裏住的人不適合到這麽高的地方來,其他游客更不會想到這裏來。

江燼說,齊悅算第二個知道這個地方的人。

他帶著她爬上山頂,正好趕上日出。

只可惜今天有霧。

太陽藏在雲霧之後,只有一片模糊而寬闊的澄黃慢慢隨風飄蕩。

齊悅被風一吹,冷得將自己身上的絨毯裹得更緊,“真好看。”

江燼在旁邊看著她,眼神有些深,“好看什麽,你都沒見著太陽。”

齊悅輕輕笑:“以前在臨江,每天天不亮就要上學,放學的時候天都黑了,我一度都快忘了太陽長什麽樣子,朝霞和晚霞也只見過圖片。還是轉來四中之後,我才在體育館的高臺上看過一次晚霞。今天這樣的日出,也是第一次見。”

江燼笑,“那怪不得你能考第一。”

“我沒考過第一。”齊悅轉過眼,認真地說:“我媽媽一直希望我能考一次第一,競賽那次,我拼了半條命才考了一次第一名,我以為她能高興一點。”

江燼斂去笑意,“然後呢,她高興了麽。”

“高興了。”齊悅自嘲地抿了下唇,“但只是半個晚上。”

雖然只有半個晚上,但齊悅也覺得滿足。

高麗梅的工作很忙,平時除了早餐固定的見面時間,其餘白天,齊悅都是見不到她的。

時間久了,她依稀記得自己見過母愛的樣子,但又不能確定。直到那半個晚上,高麗梅高興的樣子才讓她有了些切實的記憶。

可是同時她也發現,高麗梅對她的愛是有條件的。

成績,分數,好學校。

走向她期望的未來。

如果齊悅能實現這些,高麗梅就會很愛她。

“我一直很努力。”齊悅將下巴擱在膝蓋上,面朝著天邊,口吻有些悵惘。

江燼反手撐著兩人坐在身下的大石頭,微微瞇起眼睛,“我也是。”

這四年,他幾乎每周都會來這裏一次。

碰到申敏慧情況好的時候,他會推她出來曬太陽。有時候她情況不好,他會關起門,任由她對自己歇斯底裏的尖叫。

但無論什麽時候,她都不會和他說話。

她早就已經不認識他了。

齊悅從徐舟那裏聽說了一些他家裏的情況,他是重組家庭,大人們之間似乎有所糾葛,其餘的,徐舟也知道的不是太清楚。

想起昨天中午徐舟為難的表情,他對江燼的經歷不像肖飛宇那樣諱莫如深,因為他知道的也不多,‘我們以前都是一個初中的,初二有一回,江燼突然一個學期都沒來上課。學校的人都說他是出國旅游了,但我知道他其實是在住院。

‘我也是後來聽人說的,當時他爸要再婚,他後媽婚前帶他去松山玩了一趟,結果回來他們就翻臉了。江燼從來沒受過那麽重的傷,你簡直不敢相信一個當爹的會對自己孩子下那種狠手,要不是我阿姨在瑞匯醫院,我都覺得是胡說八道。

‘再後來江燼養好傷就從他家裏搬出來了,他到現在都一直一個人住。’

齊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更無法將一個遭受父親家暴的失愛男孩與學校裏那個腔調慵懶、隨性不羈的江燼聯系起來。

在她的認知裏,在這種家庭成長的小孩,多半都會有些陰郁和沈悶。

可江燼完全沒有。

她沒再見過比他更自由灑脫的人了。

“幹嘛這樣看我。”

江燼突然轉頭,兩人視線猝不及防碰上。

他淺色的瞳孔像一汪被塵封已久的冰湖,那一池湖水漣漪,全被寒冷凍住。

齊悅後知後覺抱緊雙臂,“沒...”

“想問什麽就問吧。”

她從在車上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,到現在也是。

肖飛宇擔心她可能是知道了些什麽。

但他從來也沒想瞞著誰。

他看似優渥的家庭背景,是以他母親的瘋癲換來的。

這有什麽不能說的。

會認為這必須是秘密的,只有江壽一個人而已。

天邊浮白的雲被橙金色的朝陽一點點烤幹,太陽的輪廓漸漸變得清晰。

江燼的眼色卻越來越深。

齊悅眨了眨眼,輕聲說:“我沒有問題。”

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,背後卻都有龐雜的社會人際關系,沒有人能真正了解透徹另一個人的所有一切,有些事情刨根問底的結果,能看見的無非是對方血淋淋的自我。

江燼沒有想要隱瞞的事,但他也沒有想要說的事。

既然他不想,她也不要做一個會揭開他瘡疤的人。

江燼側過臉,深深看她,“那你為什麽跟我來。”

齊悅也不知道。

來松山之前,她只是覺得好奇。

肖飛宇他們的態度勾起了她內心裏探究獵奇的欲望,徐舟口裏那個和此刻的江燼完全不一樣的過去也讓她覺得震驚。

她一直不明白,究竟怎麽樣才能成為江燼這樣自由的人呢。

來了這裏之後,這種心態愈演愈烈,所以她一路跟著他來了療養院。

直到電梯停在五樓,看見那塊指示牌,“非家屬和工作人員謝絕入內”,她顯然不在準入的兩者之內。

那她是誰呢?

也是那一刻,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。

她向往的自在,是江燼付出了某些代價換來的。

她永遠不可能和他付出同樣的代價,也永遠不可能完全成為和他一樣的人。

她只能向他靠近,努力模仿他自由的樣子,她的人生軌跡也許只在這一段時間內與他重合,能從他身上學到這些東西就已經很好了。

與其再去探究那些可能傷人傷己的過往,她只要看著眼前的江燼,就足夠了。

“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?”

“什麽。”

“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。”

“?”

齊悅抱著雙腿,肩上的絨毯讓她瘦弱的肩膀看起來只有小小一團,遙遙懸在地平線上的太陽光暈,溫柔地撫摸著她的側臉。

江燼看著她,一時入神。

“換句話說,每一片葉子都有自己的脈絡,這些脈絡的走向也許不完全相同,甚至截然相反。當它們落地的時候,也許這些脈絡會交疊起來,但想讓它們完全交融,就只有將它們全部揉碎重新拼湊。這樣太殘忍。”

齊悅才十七歲。

距離成年人的覆雜還有段距離。

但就是這段距離,讓她超脫年齡的成熟顯得那樣柔軟純良。

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和秘密,如果那些過去裏藏著會傷人的尖刀,又何必返回去再受傷一次呢。”她靠在膝蓋上,熬夜的血絲讓那雙小鹿眼泛著點令人心軟的微紅。

齊悅對江燼彎了彎唇,“現在的我們都很好呀。”

雲霧散開的剎那,陽光毫無保留地灑滿山頂上的每一個角落。

冬日,暖陽。

看見今天太陽的所有一切,都有了一個嶄新的開始。

江燼眼中的冰湖一點點化開,露出琥珀色的溫軟。

他突然很想將這一刻記錄下來。

含笑揉了揉齊悅的發頂,他眼下的那滴淚痣在燦爛的金光下泛出了一圈旖旎的漣漪。

江燼說,“是,我們都很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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